我們的身體即是知識的顯現 — 殘疾認識論

文|吳虹霏

我親愛的朋友,你的愛是對活著的堅持,你的愛總是開放,你的愛展現豐盛並指引了通道,你的愛宣稱破碎的美麗是超越有用身體霸權的自由之處,你的愛撼動了典範,你的愛能觸及植物,你的愛讓一個新的世界成為可能,在沒任何人為我們寫下歷史時,你的愛記下一切。──《一個關於床的去殖民女性認識論》(A Decolonial Feminist Epistemology of the Bed)

繼上一篇的書寫嘗試透過休息,展開非線性、異質與液態的時間想像,此篇的開頭邀請讀者再次落地,返回我們睡夢與休息的居所,讓我們歪斜躺臥的身體在床單生出皺褶,請留心這個收納所有肉身感受的容器──我們的身體,那些疲倦、病痛、歡愉、脆弱、慾望種種的情感智慧,總在這孤島般的床上世界誠實顯現。

達菈.康馬雷克(Tala Khanmalek)與海蒂.安德烈雅.瑞斯特烈波.羅德茲(Heidi Andrea Restrepo Rhodes)兩位拉丁與伊朗裔作家合著的《一個關於床的去殖民女性認識論是一篇關於殘疾酷兒(SDQ: sick and disabled queer)的動人字典集。與其說是字典,或許更像詩句與書信,包含模糊(Blur)、慢性(Chronic)、孤絕(Isolation)、玩興(Playfulness)、記憶(Memory)等共十六個詞彙的知識建立,乃奠定於兩位作者的生命情境,超越並縫合個人與政治、私密與公眾的劃分。兩人強調此字典除了打破線性閱讀以做為對父權與種族主義的擾動,更是展現其核心的殘疾時間觀──正因被疾病纏繞,不同、多元的生命形式才得以成為可能。

 

殘疾時間

一天的時序,應該是為了了解我們身體的脆弱是帶有某種建造性的,是我們的脆弱讓我們獲得敏感度、具觀察力,並成為如此不同的存在。──「殘疾時間」展覽論述

2021年年底於法蘭克福現代美術館(MUSEUMMMKFÜR MODERNE KUNST)推出的「殘疾時間」展覽可說是近期將殘疾時間(Crip Time)概念集大成的機構展覽,集結四十餘位藝術家的作品,邀請觀眾重新思考個體獨立的概念,想像一個互相依賴的新社會關係──此關係是建立在共有的需求上,而非持續不斷的能力。

美國藝術家卡洛琳.拉札德(Carolyn Lazard)2018年作的​​〈殘疾時間〉將琳瑯滿目的各色藥丸依序裝入七個分成早、中、晚三時段的藥盒,十分鐘從空裝到滿的影片長度,濃縮了身為慢性病患者一週的時間光景。拉札德去年在威尼斯雙年展的展出則轉以長期臥床的視野,重塑對家居空間與物品的奇幻關係想像:水槽成為電視,藝術家在病床上以筆電連網、工作,牆上量測時間的漏斗裝的卻是非裔族群於工業場所吸入的毒塵。

茱蒂斯.霍夫(Judith Hopf)擅長透過日常材質顯現隱藏的社會意涵,其著名的羊群雕塑以水泥灌入紙箱,再接上細長的鋼條與卡通圖畫般的面部表情,堅固的材質與看似跛腳、羊隻溫馴的脆弱性的衝突,也揭示個體之間互相依賴而生的力量。展覽中最精采的要屬其作於2006年的早期錄像作品〈醫院骨頭舞〉,各個無名的病患與傷者在醫院長廊中舞蹈,道出醫院無法分門別類治療的各種病痛,在搖搖欲墜即將崩毀的生命面前,受苦卻難言的人們跳著荒謬之舞,共同撐起世界不可承受之重。

當「有用主義」(Ableism,又譯「健全主義」)將一個生命的價值建立於其運轉正常的身體與心智功能,由此建構出圍繞著殖民與資本主義空轉的窮忙疲乏社會,少數性別、族裔與殘疾者在此系統結構下常同樣淪為被壓迫者。瓜達盧佩.馬拉維拉Guadalupe Maravilla)帶著祭壇般神聖與華麗世俗的雕塑系列「疾病發射器」,結合現成物、藥材、植物、樂器與溯源中美洲古老神話儀式的精神療法。藝術家自幼年逃離祖國薩爾瓦多的內戰,又在青年時期罹患結腸癌,他因此深信創傷與疾病的交織構成,創作成為他無法迴避的療癒之路,並積極透過教學與社區行動,抵抗至今仍根深蒂固的移民體制暴力。

 

失能與瘋狂的榮耀與團結

你不需要被修復,需要被修復的是這個世界。──喬安娜.賀德瓦(Johanna Hedva)

以下僅分享幾個筆者在去年的歐洲行中,從數個節慶、機構展覽與雙年展接收關於殘疾認識論的共鳴,儘管零散、邊緣、無法系統化,在戰亂、疫病等重重危機包覆的世界,其聲響微弱卻穿透迴盪。

伊斯坦堡雙年展的刊物《Crip Magazine》是藝術家伊娃.艾格曼(Eva Egermann)編輯的報紙,集結藝術家、作家、學者與行動者的文章與訪談,以「Crip」(殘疾)為刊物名稱,是為翻轉這個曾被汙名化的指稱,以此解放受到資本主義框架的身體。刊物封面是烏克蘭唐氏症藝術家葉夫亨.霍盧賓采夫(Yevhen Holubientsev)在躲避俄羅斯戰火轟炸期間畫下的洋甘菊,刊物中有藝術家喬.史班斯(Jo Spence)記錄自己與乳癌搏鬥歷程的照片,有向自閉症部落客梅爾.巴格斯(Mel Baggs)致敬之訃聞,許多文字訴說著疼痛、驕傲,還有一封藝術家阿拉亞.拉斯德札爾姆倫索(Araya Rasdjarmrearnsook)與流浪狗交換生命的死亡請願信。

在維也納現代藝術博物館(mumok)去年年底的「改變」一展中,展出卡洛琳.拉札德編輯一本名為《無障礙的藝術:承諾與實踐》(Accessibility in the Arts: A Promise and a Practice)的刊物,此由紐約藝術家組織Recess委託製作的刊物是提供給小型非營利機構的無障礙指引,裡面詳列失能(disabled)人士在文化空間中可能被排除的各種原因與可能的因應方案。

自2012年起於倫敦南岸中心(Southbank Centre)推出的「無限藝術節」(Unlimited Festival)也是開放配合失能的社會詮釋,邀請各程度失能、聾啞、神經多元與經歷慢性疾病、心理健康等疾患的藝術家參與,透過眾多線上、現場表演、音樂與放映節目,鼓勵普羅大眾對此邊緣族群的認識,活動的教育性質較高。

推動公共藝術多年、享譽全球的藝術組織Artangel在2022年9月推出關照思覺失調症的展覽「導演們」,藝術家馬可斯.寇特茲(Marcus Coates)的這件同名作品實際上是交給五位思覺失調症患者掌鏡,原本的導演成為演員,為詮釋另類的真實,竭盡所能地去感知落於「理智」之外的種種敘事情境。這五部短片在倫敦市區各種空間放映,無論是藝術家與觀眾都成了另類知識的學習者,無論是學習看似不可能的同理,或是不同的量測真實與建構世界的方法。

在這豐盛的學習探索路途上,「導演們」的場景總提醒筆者,談論者往往是某種形式的特權者,但著名的倡議者塔里拉.A.路易斯(Talila A. Lewis)是這麼定義的:「不需要是殘疾,也可以體會有用主義。」透過積極的感同身受,去打開各種壓迫形式的討論空間──在危機中,我們更需要創造那樣的空間。那一張擁抱疼痛與混亂的孤獨的床,或許就因為某個人拿起攝影機、提起筆、編輯一份刊物,因而連結為星叢般的群島,那值得驕傲的、團結的共同未來,或許就不再只能是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