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與過渡

文|吳虹霏

面對全球地緣政治、經濟與生態複雜的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以及前所未見的種種衝突與災難,人類再也無法只是分類式地從中抽取討論某個環境或氣候危機,而是應將永續視為體現於對地球萬物與邊緣族群的關愛與正義(Care & Justice)的人文精神。

自2022年起,筆者開始投入研究由文化學者珍妮佛.漢彌爾頓(Jennifer Hamilton)與阿斯特里達.奈伊瑪尼斯(Astrida Neimanis)所倡議的女性主義環境人文(Feminist Enviornmental Humanities,簡稱FEH)學科,此與較為眾人熟悉的生態女性主義(1974年由法國女性主義者法蘭絲瓦.都博內〔Françoise d’Eaubonne〕提出),其結合跨學科的複數概念實際上並無二致。因為女性主義除了關注身體感受與慾求,面對創傷與壓迫的團結與修復,其本質更關乎反殖民、反種族主義、酷兒、跨性別與殘疾者的正義等,是檢視環境危機「必要且核心」而非「附加」的思考取徑。

期望藉此專欄寫作計畫,展開一系列關於這些既悠遠又新興、不斷回望也持續生成演化的智慧的探索,以檢視在各個創作、策展與展演案例的當代藝術實踐下,如何關照自身與環境,肯認他者,擴張既定的知識型態,以流動、合一的另類世界觀,與天地萬物共學共榮。

 

休息做為抵抗

休息是第三空間,是通往新的方法的入口。 ──崔西亞.赫塞Tricia Hersey

專欄首篇聚焦於休息與過渡的主題,其源頭出自筆者去年參與、由加拿大跨學科團體The FEELed Lab策畫的女性主義環境人文夏日學校,其中關於「休息與抵抗」((Re)si(st)ing)的一場次。參與者在該場次中共同朗讀加勒比作家牙買加.金凱德(Jamaica Kincaid)的短篇小說集《河底》(At the Bottom of the River,1983出版),隨後自由討論圍繞在休息的循環狀態與聆聽、調頻的情境。結合文本閱讀、相關展覽案例與身體經驗,此專題除了審視耗竭的藝術生產與身心運行狀態背後,均質時間、線性發展與資本進步共構的系統問題,更希望鼓舞對單一度量時間觀的重新思考與設定,展開另一種更具對話關係的生存節奏、尺度與形式,以通往更具持續性與創造力的世界創造(worldmaking)。

崔西亞.赫塞是美國表演藝術家、劇場製作、精神引導與社區組織者,長年投入於黑人解放神學、婦女主義、身心學與文化創傷。她於2016年一場名為「Transfiguration」的表演中探索休息的精神實踐,以此做為與祖先的連結,其「午睡部門」(The Nap Ministry)的成立即源自此作。赫塞指出,黑奴在甘蔗田或棉花田等土地上被強迫勞動的血汗歷史是資本主義與白人至上主義的濫觴,也間接促進了今日的奮鬥文化(grind culture)。而赫塞回憶中的祖母即使身兼多職,每日午後一定會闔眼十分鐘休息,「她說,我不是在睡覺,我是在讓眼睛休息,才能聽見上帝給我的訊息」。

「同在一處」是關鍵的儀式,透過「集體午睡體驗」(Collective Napping Experiences)、沉浸式工作坊與表演藝術裝置等,推動可供群體休息的安全空間,以實踐休息做為抵抗的形式。當休息修復了疲累也接起個體之間的連結,彼此依靠,也共享脆弱,療癒與抵抗才能展開。「當我們有夠多的人一起躺平,我相信我們就可以讓資本主義放慢腳步。」

 

非二元的睡眠

睡眠能夠擾動既定關係、階級與系統,可被視為通往其他象限的入口。──Arter美術館策展人艾妲.柏爾克曼Eda Berkmen

睡眠的私密性與公眾性的對照,在筆者去年造訪伊斯坦堡Arter美術館,其中「被睡眠圍繞特展中有很有趣的延伸。在過去尚未有國家的時代,部落的人們是共同睡覺的,眾人彼此簇擁著提供入睡需要的安全感,而今單一家戶的核心成員寥寥可數,獨自睡眠成為隱私的必要特權,也或許帶來惡夢與孤獨。安妮卡.艾利克松(Annika Eriksson)的錄像作品〈最好的場所〉(The Great Good Place)名稱取自美國都市社會學家雷.歐登堡(Ray Oldenburg)的同名書籍,書中記載座落在工作與居住地以外的社會與社群空間。影像中的成群的貓咪聚集在伊斯坦堡一處公園的地毯上,以無憂安睡的佔領姿態做為在城市無止盡的擴張與仕紳化下自由的公眾空間不斷縮減的抵抗。

佛肯.阿斯蘭(Volkan Aslan)的錄像裝置作品〈無眠〉中,一名男子蜷曲身體在電視大小的空間中不斷翻動,反覆於失眠與疲倦的徒勞迴圈中,深刻映照著被奮鬥文化、資訊爆炸、戰爭與物種滅絕等多重危機纏身,難以平靜入眠的現代人。藝術文化工作者更是無法豁免於線性的生產,艾敏.艾金希(Emine Ekinci)播放著測試訊號的螢幕可說是展覽中最無為且激進的抵抗,首先,需要在長時間的審視下才能讀到作品中取自開源資料、幽微轉變的色彩;再者,作品只有在非公眾展覽時間內才會啟動,在工作時間內,則是拔下電源進入睡眠模式,拒絕對外提供任何資訊。

愛斯麗.奧茲多尤蘭(Aslı Özdoyuran)的雕塑〈我寧說是活潑性,或構建一個時態來談論植物的睡眠〉展現對於不同種子與植物的時間性,和人類、植物的互動與權力關係的研究。從植物休眠的時間角度推衍生出酷兒觀點,挑戰既定的生殖與繁衍做為價值判定的系統。 

「被睡眠圍繞」展覽圍繞在睡眠所觸及的親密與分享、個體與社會、關愛與控制、抵抗與臣服、進步與重複等二元概念之間,串聯了古老的歷史,也鑽探無意識狀態,整體的觀展經驗像是一場既熟悉親切又神祕迷人的探索。

 

液態時間

當時間被視為共存關係的展開,就可鍛鍊出敏感度帶著我們到達其他可能的地方。──「No Linear Fucking Time」展覽論述

荷蘭烏特勒支BAK(basis voor actuele kunst)於2021年年末推出「No Linear Fucking Time」的切入角度,是對於均質時間的重新思考做為反殖民的實踐手段(光是展覽名稱取自2020年美國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中,奧克蘭的一處塗鴉文字「No Cops No Jails No Linear Fucking Time」〔不要警察、不要監獄、不要他X的線性時間〕就別具意義)。展覽以聚會、線上出版與論壇的深度呈現,探討了深層時間、種子時間、古老時間、循環時間、在地時間、殘疾時間、酷兒時間與非人時間等概念,積極鼓舞另類的生存時間格式。

去年筆者造訪位於英國泰德現代美術館新的地下空間Tanks展出的「林中空地」也像是做了一場幽暗卻精神清明的夢。展覽有諸多錄像作品圍繞在環境知識、古老儀式,以及時間與生命的循環性概念。展名中的「空地」(Clearing)有邀請參與的開放姿態,也允許展覽論述中提到的「透過儀式來標記時間、與祖先連結,與土地展開變動的動態關係」得以發生。

與筆者同期參與女性主義環境人文夏日學校的翻譯工作者吳礽喻,將我們的身體與環境的活動模式做了很有詩意的比擬:醒著是固態,睡著是氣態,休息則是居中過渡的液態。在永續森林實務中,適時疏伐可避免過於乾燥引發大火,並清出空間以容納新生。若線性時間是一座森林,我們在裡頭的暫停與休息都是一種過渡,可以牽動更深遠的能量運行以及與其他生命的關係。「林中空地」展覽在春分開幕,此後的作品呈現將順應著種植的節氣增減更迭,這大概是一個藝術機構能做的最動人的許諾了──不強迫任何生命勞動,也能豐盛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