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覺到很自在:重映墜落

文|沈柏逸

沒有開始、沒有終點、只身處墜落過程,無限墜入失去地基的地表。在世的有形之軀,漸漸融入海洋、沙漠、火山、天空與荒野,身體不斷走出自己,眼睛開始分裂、耳朵逐漸失聰、肌膚撫摸著行星,皮膜既輕柔又爆裂地擴張,感受著粗糙、細緻、洶湧、和緩地物質能量。你不斷在墜落過程丟失自己,卻又奮力拾回不斷消逝的自己片段。

墜落前的夜晚,映入眼簾一具緩緩燃燒的三角形火焰,背景與中間是一片的虛無黑暗,但卻湧現海浪不綿的聲景,隨著時間流逝,三角柱燃燒成灰燼,岸邊的海洋影像則從黑暗背景逐漸浮現1,你感受到行星波動的無限韻律,拍擊著自己受到大數據之海制約的耳朵。於此同時,你感到自己生命的必朽性,如同火柱閃現般短暫,終將煙消雲散,化為塵埃。各種龐大的身心焦慮,無論是自律、工作、學習、賺錢、死線、疫情、人設、世界大戰、累積自己、感情經營與人情事故,在這片無窮無盡的海洋面前,不過是滄海一粟,你感覺到很自在,想成為小水珠,跟這片汪洋融為一體。然而,人造的船笛長鳴硬生生劃開海洋的律動,古怪的感覺緩緩在心裡種下陰影。

墜落前的凌晨,海灘連結火山口的黑色沙漠。2 你見到無數人們,跳下圓形火山口,讓自己瞬時跟地球共融。灼燙的火,包覆著墜落的身軀,屍駭成為灰燼,隨著濃煙渺渺飄起,經由空氣循環落下成為你腳下的黑色沙漠。你踩著眾人的屍骨灰燼,彷彿被無數屍骨抓著雙腳,踩入流沙深陷其中,無法動彈,沙漠正在一滴一點吞噬身體。

你陷入絕望處境,羨慕那些人躍下火山的瞬間痛快。在沙漠即將湧入口鼻,失去意識前,你看見一隻披著黑色VHS磁帶的巨獸出現在沙漠3,祂從嘴裡噴射災難性地核能光束,無限的強光與能量,摧毀了你的記憶、過去、傳統與歷史。如果說班雅明的「歷史天使」,被進步的風吹著倒退走,想挽留面對的歷史廢墟4;那巨獸的進步之光,則是災難性地溶解一切。在放棄生命之際,你發現你不只想保存自己,更想保存那些被摧殘殆盡的歷史——人們忽視的角落與被壓迫的事物。

你知道這具有血有肉的身體終將逝去、死亡與湮滅,就像跟黑色流沙融合的絕望。但我們總可以透過「媒介」留下「第二肉身」——檔案、文件與藝術保存的歷史。時間,如現實流沙般不斷流逝,分分秒秒吞噬著我們有限的肉身;媒介,卻可以倒轉與重新操作時間,以儀式與魔法讓幽靈以另類姿態復活。作為死去幽靈的你,將隨著媒介的演繹與播放而重新復活,躍出螢幕,感染、詛咒、附身與侵佔觀眾的身體與意識。5

如今數據之海的各式媒介,隨著平台傳播,有如病毒席捲人類。人類大量被數據計算、預估與控制,加速更新上傳,讓自己成為各式關係連結的訊息。這些訊息脫離了歷史,成為集體眾生的數位洋流。當中無用與擾亂系統的幽靈被隱蔽,只剩下無限增生的計算、統計與反饋的「平滑媒介」。人類的性慾、肉體與心靈,漸漸被分析、剖開與徵招成各種有用的平台數據,甚至景觀、行星與地表也逃不過數據平滑的塑形。你原本以為數據只是單純重現人體或自然地景,但其實數據正在塑造自然風光。三億年後,太陽毀滅,所有人類的有機肉身全面滅亡,平滑的數據訊息會延續我們的生命,不止地運算地景嗎?6

面對數據媒介的全面宰制,你想逃逸,想回到自然本真的粗糙感,以荒野、內在精神、無計劃、前反思、冥想的無限之力,以抵抗數據異化的計算,透過脫離社會的自我放逐與跟自然連結的超驗力量抵禦文明異化。然而,你發現壓根沒有「自然」可以回去,自然早已被媒介化,看似自然的沙漠早已遍佈粉塵屍駭,環境早已不是自然。吞噬你的黑色沙漠,如同貓砂的黑色碳粉,可以埋大便、也可以埋人,更可以埋葬各式各樣被淘汰的媒介廢物。你奮力想掙脫黑色沙漠的媒介化,回歸自然,但卻發現自己早已被各種死去幽靈纏繞。

口腔瀰漫乾澀柔密的觸感,流沙侵略著你身軀,開始無法區分身體的內外界線,你開始墜落於無底深淵,意識逐漸彌留,感覺到劇烈地暈眩不安同時享受著滅絕狂喜,名副其實的沈浸式體驗,終將回歸跟屍駭共融的環境。為什麼只有「媒介異化」跟「回歸自然」這兩條路呢?與其如此,為何不創造另類的「古怪媒介」?自然早已滲入各種媒介,龐大數量的電子廢棄物成為自然地表。死去的媒介,像是屍體,沈積在土壤。但媒介不會徹底死去,終究會被未來降臨的外星人挖出,以製造科學怪人的方式重新分解、拆卸、組裝與縫合不同來源的屍塊,框景與組裝來自美國、墨西哥、日本、台灣的屍塊景色,同時以圓形與三角形的神秘符號舉行招魂儀式,將幽靈降身於拼湊的屍體。

死去媒介可以復活重演,不過不是完整的偶像人形,而是具有一幅變形扭曲充滿瘡疤的怪異身體。或許,那隻噴射毀滅光線的VHS巨獸,也是這樣組裝出來的吧?我們如何不是組裝成毀滅的現代巨獸,而是組裝成跟行星同在的古怪幽靈呢?或許,我們應該組裝成留給未來外星人與遠古人接觸的古怪媒介,而不是給現世人類的平滑媒介。

幽靈滲入內在,也在大地遊蕩。祂不只在歷史檔案之內,更是在歷史之前與歷史之後,在人類誕生之前,在人類滅亡之後。人類自視甚高的現代繁榮,在幽靈看來不過是一片蒼涼荒野。7 幽靈所到之處,只見腐朽、死亡、衰頹與破敗,宛如T.S.艾略特詩中呈現的殘酷末日8,死亡白噪音就像背景,隱藏於人類喧囂的文明生活前景後頭默默作響。

人類試圖創造偉大文明,以各種人造物(建築、藝術、歷史)讓自己不朽以抵禦自然背景的無情侵蝕;但自然終將吞噬與毀滅這些對抗它的不朽人造物。我們都將成為幽靈,只留下在行星刻劃的痕跡。既然人類如此徒勞渺小,為什麼不躺平?為什麼不自主滅亡就好?為什麼要不斷消耗行星資源來建造各種媒介?儘管徒勞,但你不想追求自我平靜涅槃,而是相信必須創造「古怪媒介」以保存那些渺小卻重要的另類時間,抵抗數據化的平滑媒介與現代巨獸將人捲入的滅絕未來。

「逼逼……波波……滋滋……逼—」

剎那,你聽到短路的詭譎聲響。流沙倒轉,怪獸崩解,四周充滿無形電流,聲響滋滋作動。這些電流卻不服務人類的設施與數據洋流,而是自顧自地竄動。吞噬人的黑色流沙漸漸轉變成黃橙橙沙漠,黑色荒漠屍骸倒轉回跳下火山前的各式身軀,整個沙漠變回海攤,你看著燃燒著的三角火柱,感覺到很自在。

1 三角火柱與海浪意象,呼應王湘靈的〈invisibility〉(2020)。

2 火山與黑色沙漠,回應丁昶文引用的〈被感染的夢〉(2023)系列。丁昶文對話日本三原火山的黑色沙漠。在日本,曾經有許多人跳下三原火山自殺。

3 〈被感染的夢〉(2023)中VHS磁帶的大型鷹架裝置,配合聲響與舞台燈,如同巨獸在展場的壓抑氛圍。該巨獸的原型有如在媒體中曾經藏身於三原火山的哥吉拉。

4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莊仲黎 譯),《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班雅明精選集》,台北市:商周出版,2019。頁220。

5 〈被感染的夢〉除了回應三原火山的哥吉拉,同時也有關於該火山的貞子傳說。在《七夜怪談》原著中,擁有超能力的貞子母親山村志津子也是投身於三原火山而死。而貞子同時繼承母親的超能力,透過錄影帶再次來到現世。

6 哲學家里歐塔在〈如果思想可以擺脫身體〉中提到太陽爆炸後的滅亡未來,不再有人類有機身體。「太陽爆炸後剩下的事情,將不會有一個人,一個地球的、有智力的、感性的以及有感覺的夥人可以見證它,因為他將與其地球視域意識一起被燒毀。」
里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夏小燕 譯),《非人:漫談時間》,重慶:西南師範大學出版,2018。頁16。

7 王湘靈的〈Missing Deadline〉(2014)的攝影系列作品中也呈現文明廢墟的荒野氛圍。

8 T.S. Eliot. (1964). The Waste Land 1922. Grolier Club.